看待月经假的另一种视角
作者:陈荣钢 资料来源:澎湃新闻 发布时间:2016-8-31

   最近,月经假又引起热议,事实上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月经假都不是新玩意。月经假的观念始于上世纪初大正时期的日本,1947年正式写入劳工标准,规定经期女性有权获得数日假期。在中国,月经假始于九十年代初期。1993年,卫生部和劳动部等部门联合出台《女职工保健工作规定》,内含患有重度痛经及月经过多的女职工,经医疗或妇幼保健机构确诊后,月经期间可适当给予1至2天的休假条目。此外,月经假在地方上也有相应保障条款。女性应不应该因生理期不适感获得假期?当人们旧调重弹却又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个话题的时候,月经假的无力感也体现了出来。

    就目前来看,月经假鲜有成功落实的案例。拿月经假的发明国日本来说,几乎没有职场女性因月经造成的身体不适享受到定期假期。抛开不知情的状况,阻碍月经假落实和对月经假的批评可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月经假容易引出自然与社会的矛盾。女性在工作岗位上的周期性缺席有悖于社会化劳动生产的效率原则,进而招来包括雇主在内的其他人的不满。相应地,雇佣关系中将因成本补偿滋生擦边球现象,例如暗自克扣经期女雇员薪水。据英国学者蒂姆·沃斯托(Tim Worstall)预测,经期女雇员每休一天月经假,就将比男性雇员或绝经的女雇员少拿1/22至1/23的报酬。

    另一方面,月经假常常成为性别歧视论(sexism)批判者的口实。批判者认为月经假会强化针对女性的刻板偏见脆弱、敏感、需要被保护、不适合成为社会劳动者、天生家庭主妇……甚至通过立法形成制度性歧视。以上观点并非耸人听闻的无稽之谈,产假就是月经假的另一种版本,在制度只关心产假执行却不关心有效地维护产妇利益的情况下,存在生育可能性的女性在劳动力市场和雇佣关系中身处劣势,因为她们是效率的敌人。然而,产假的情况有别于月经假的地方在于它显而易见的必要性。这种必要性是如此明显,以致于许多国家已有健全的产假和产妇保障体系。但即便在这些国家,月经假的迷思也难以辩明。这很大程度上由于月经引起的生理反应对工作的影响因人而异,因此月经假的复杂性在于它对一部分女性是可有可无的,那么它就不该或不会被公认为属于女性生理的普遍性原则。那么那些因痛经等不适感而无法工作的女性又面临什么情况呢?社会调查的普遍结果显示,大多数女性在明知有月经假的情况下也不肯请假。许多女性在疼痛难忍的状况下依然坚持通勤,除了高密度竞争环境带来的压力外,她们还须面对某种更复杂的心理焦虑。

    上世纪七十年代,临床心理学家波琳·克兰斯(Pauline Clance)和苏珊娜·因莫斯(Suzanne Imes)提出了冒名顶替综合症(imposter syndrome)的概念。她们从许多成功人士身上发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焦虑症,这些人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成功得益于机运和不正当手段,而非勤奋和努力。冒名顶替综合症不是确切诊断的心理疾病,而是一种微妙的心理现象。不难看出,它与勤奋和努力所维系的道德感有关。后来,对冒名顶替综合症的研究发生了人口学转向,转而研究出现在少数族裔、社会边缘群体身上的类似症状。例如一些非裔美国人认为自己获得的教育、工作机会不是应得的,而是受惠于平权运动后的照顾政策。

    当然,冒名顶替综合症的人口学案例少不了女性的加入。在月经假的例子中,一部分不愿意请假的女性会有类似顾虑,根本原因在于无处不在的特殊性使月经不可能被制度化地管理。生活在洛杉矶的自由撰稿人玛丽亚·埃雷娜(Maria Elena)表示,自己有二十年的贫血史,经期让她十分虚弱。在之前的工作中,埃雷娜选择在经期身体虚弱时休息,但可能有同事认为她没必要这么做。显然,身体状况、对不适的忍耐程度、工种及工作强度都会影响人们在这件事上的判断。正由于不可能出现强制月经假的情况,处于劣势地位的个人几乎没有与强势一方交涉的能力。一旦请假者被准假,她们往往会在欣喜之余怀疑这份好处的运气成分,甚至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请假,或配不上。而配不上的心理有其社会动因,因为在所谓职场上,更多假期的权利与个人成就相关,越成功的人越可能拥有多而自由的不工作天数。怀有诸如此类疑虑的女性担心自己不能和这样的成功比肩。

    被准假的女性获得冒名顶替综合症的隐含意义在于,她们不能内化好处,即接受一系列价值观和准则。在月经假合法的社会语境中,月经假是好处,但她们会认为正是自己的性别给了自己好处。简言之,月经假让女性警觉到,一些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可能并不是自己的,或并不因自己而得来。这种自贬的内视眼光和外人对她们请月经假指指点点的眼光并行不悖,甚至相互渗透和影响。这其中的逻辑与性别不平等社会的逻辑自洽,而艾玛·沃森(Emma Watson)的另一例子为该论断提供了旁证。2013年,据多家英国媒体报道,沃森称自己在出演《哈利波特》之后患上了冒名顶替综合症。她感觉自己是个骗子,觉得自己不该出名。一年后,沃森在联合国发表了女权主义演讲。那次演讲之后,有激进的男权主义组织威胁在网上曝出沃森的裸照。女性群体中的冒名顶替综合症不只关乎作为个体的女性,外界和她们一样,也倾向于认为好处或成就的背后是虚伪作祟。一种社会的不完整性被恶意地放大并移加到她们身上了,就连她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社会中的瑕疵与欺骗性悄然间替代了我们讨论的原点,我们本应关注女性个体生理差异与通行律法间的不可通约性,性别霸权却不断煽动我们逃避问题的中心。

    引入冒名顶替综合症这一视角来重新看待月经假的目的在于突破该视角。如上所言,该视角无益于探究化解特殊与普遍间矛盾的办法。此外,该视角以女性的边缘地位为前提,在男性-女性的中心-边缘结构中试图反思问题所在,并不十分恰当。但这一视角可以帮我们找到其它视角下的普遍问题,再去寻找消解二元对立的途径。我们已不再将月经视为疾病,但月经所引发的不适症状被特殊化了。这种特殊化的做法成为月经假这一名头的来由,也成为它不可实施的原因。关于月经假的讨论仍将持续下去,它也不会越辩越明,只好悬置起来。一种临时的解决办法是忘掉把月经的不适症状特殊化的做法,忘掉月经假三个字,把月经带来的不适症状和流感、胃痛、头痛放在一起,归入病假所指的范畴。在性别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不可调和时,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让它成为一种默契。我们知道,在有些文化语境中谈论月经是不合适的,与之息息相关的社会污名化(social stigma)犹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带来危险。正是这种比较显性的禁忌让身处该文化环境中的女性做着类似的尝试,不是长久之计,但是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