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于阶级,性别才是社会的基石
作者:吴华丽 资料来源:微信公众号:微言别义(ID: weiyanbieyi 发布时间:2016-09-09

    ​一、经济增长并不能消除性别不平等:贫困并不是性别歧视的原因。
    经济改善,有时候能缓解性别不平等的程度。从就业率上看,从依靠肌肉的农业社会转向第二产业为主的工业社会,甚至是服务业为核心的现代社会,女性的就业率会大大提高。Galor和Weil(1996)对此有一个精辟的解释。女性在脑力密集型工作上有相对优势,而资本会提高脑力密集型工作的相对收益;社会增长需要资本量的增长,这会缩小男女工资差异,并进一步吸引更多的女性参加劳动力市场。除了就业率,女性接受的教育也会随着经济发展阶段而提高。Pitt 等人( 2012)的研究发现,如果一个社会在密集使用大脑的产品有更高的回报的话,女性受到的教育不仅会大幅增长,还会超过男性受到的教育。
    不过,仅仅改善经济,是不能消除性别不平等的,有时候甚至并不能缓解女性被歧视的程度。众所周知,中国自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增长非常迅速,但是男女收入差距却一直在拉大。李思磐在那篇颇有争议的《多少对穷人的羞辱,假性别平等之名而行》中写到:相对于男人,中国女人比20年前更穷了不只是一点。中国女性在业者的劳动收入多集中在低收入和中低收入组,年均劳动收入仅为男性的67.3%(城市)和56.0%(农村),比20年前差不多降低了20%;而在财产性收入方面,女性更是只有男性的四成左右。 除了平均水平,中国15岁以上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也已经大幅度下降了(见下图):1990年为72.7,2014年为64%;女性在整个劳动力市场的比率已经从1990年的45%,以逐年下降的速度,下降到2013年的43.9%。

    1990-2013,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


    另一个例子是国家之间的比较:经济的富裕,并不能保证女性的地位更高。相比较于2015年中国8000美元的人均GDP,沙特阿拉伯2015年人均GDP为2万美元,但是沙特阿拉伯的男女不平等远远高于中国。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1-2013年不到2%的沙特女性参加了第二产业(这一指标,中国在2007年已经达到了40.5%),与此同时,男性参加第二产业的比率为28%左右;在非农部门中,2011年沙特的女性劳动力占总就业人口的14.2%,2013年下降到13.8%;2011-2014期间15岁以上的劳动力参与率,女性为18%-20.2%,男性为75.4%-78.4%。

    女性在职场上的晋升天花板,家庭暴力,买卖婚姻,父权文化,从父居,这种结构性的文化构建,本身不可能单单因为经济增长而有改变。中国特有的城市和农村的经济和政治结构的分化,加重了逆转性别歧视的复杂:2010年城镇户口女性社会养老保障享有率为73.3%,农村户口女性这一比例为31.1%;农嫁女在土地和家庭财产上受到的歧视,一直是女权主义者的社会学者最关心的议题之一。

    在理解贫困和性别歧视的关系上,关键是因果关系。性别不平等导致了性别之间的贫富差距拉大,这种贫富差距本身并不会随经济发展而有直接的变化,因为性别不平等没有改变。如果只是单单的提出解决贫困问题,或者促进经济发展,性别不平等一定会得到缓解,这是因果关系没搞清楚。扶贫本身若没有性别的针对性,对女性处境不会有太多的改善。

    在Nancy Qian那篇著名的Missing Women and the Price of Tea in China中,文章论证的并不是女性收入增长改善了女性的处境,而是女性相对于男性的收入提高,改善了女性的处境(女孩接受教育年限增长,新生儿性别比更加均衡)。相对收入的提高,意味着地位(bargaining power)的提高,地位提高直接改变了男女不平等的程度。

    本纳吉在《贫穷的本质》一书中讲述了一个类似意思的例子。他给致力于给穷人提供小额贷款的潘达纳公司做政策评估,选取了52组潘达纳公司入驻的社区,还有52组未被潘达纳公司入驻的社区。结果表明,在有小额贷款入驻的社区里,家庭总体上的福利增长了。不过,与此同时,这些家庭里的女性则表示她们没有获得更多的权力,她们依然不能更多的控制家庭消费。

    更可怕的是,女性经济地位的相对提高,是不受既得利益群体欢迎的。这意味着,只改善贫困,对女性处境的改善往往没有太多帮助。Ferrara等(2016)一篇针对非洲女性遭受家庭暴力的研究发现,这样的女性遭受到越来越多的暴力:在经济上非常活跃且独立,在家庭里有更多的讨价还价的能力,继而威胁到丈夫的利益。

    性别不平等也不利于贫困的改善。因为女性在家庭中地位更低,更少能够在资源的分配上有话语权,因此,即使家庭整体收入提高,实际上和女性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改善贫困的成本/收益上,女性不可能达到最优。Armand,Attanasio等人的一项实证研究(2015)支持了这个论点。

    在这项针对马其顿城市贫困家庭的社会实验中,实验者让女性选择自己获得现金X,或者选择让配偶获得现金Y(X比Y要小)。实验最终要确认这么一个数字,女性选择X或让配偶获得Y没有差异。结果发现,女性更愿意自己接受现金X,然后在家庭中获得更多的权力。这一结果表明,著名的单一效用模型(unitary model)是不符合现实的,即家庭里的女性效用函数和男性效用函数是不相同的。不过,一旦女性经历过一轮资助,即她在家中获得了更多的话语权之后,她更愿意让配偶获得更多现金的Y,即让整个家庭获得更多的现金。这意味着,性别不平等的改善,会改善整个家庭的利益。

    二、性别不平等的文化和体制:女性只能分担损失,不能共享收益
    文化决定了人们在观念上对事情的排序;体制决定了实际上的资源分配的排序。经济本身的增长,对这种排序的改变是无能为力的。
    性别问题上,文化决定了男孩偏好,这意味着非正式的机制安排是将男孩的需求排在前面的;体制则将资源(金钱资源、土地资源、教育资源、工作和升迁机会、家族遗产、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犯罪的成本等等)倾斜于男性,甚至将女性物质化、财产化,这意味着整个正式的机制安排,资源所有权的正当性是属于男性的。
    (1)来自男孩偏好一个例证:文化偏好的坏结果,却由女人承担
    男权社会的文化偏好是男孩,男孩偏好。这种偏好一定会导致男性供给过多。这种偏好加上计划生育,导致了越来越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根据2010年中国人口普查的数据,15岁以上未婚男女比例,所有城市的男性都 大于女性,在北京、上海,每100名未婚女性分别对应了116和123名未婚男性,广东城市地区这一数据则是130,湖北、安徽、和江西城市地区则超过120;农村地区这一数据更加惊人,北京和上海的农村地区,这一数据为142和154,浙江农村接近180,湖南农村为160,云南、广西农村这一数据超过180,重庆、内蒙古、贵州这一数据超过170。既然男性相对女性过多,那么理性的做法自然是减少男孩的供给。事实是相反的,这种性别失衡并没有得到改善。根据2010年的数据,0岁的婴儿,男婴:女婴为1.18;1-9岁的男孩:女孩为1.19。详细情况请见下表。婴:女婴为1.18;1-9岁的男孩:女孩为1.19。详细情况请见下表。


数据来源: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

    男孩偏好造就的性别失衡问题,再一次要求女性承担后果了。女性被再一次要 求回家,放开生二胎的舆论再起。在这几年的人口危机呼吁中,女性生育率开始缓慢上升了。尽管如此,男孩偏好导致的人口失衡问题,并不会因为生育率上升得到解决。事实上,2000年之后中国生育率缓慢上升,和性别越发失衡是同时进行的。1960-2014 中国生育率

    (2)相较于贫困问题,性别平等是更为基础的问题:要区分贫困的性别群体
    性别歧视是比阶级差异更为本质的东西。在同一个阶层里面,女性群体的地位都在男性群体之下。女权要改变的、要切断的是每一个阶层的性别歧视。在这一过程中,本来被垫在脚底下的女性,不再接受同一阶层男性的歧视,自然损害了男人的利益不过这利益本来就没有正当性。尤其是所谓的穷男人,他们的贫困不可能赋予这种损害任何正当性。

    由于女性本身的发展也受到阶级本身的压榨,因此,女性权益与推动社会政治公平本身也是有关的。但更重要的是,阶级上升通道变的更加通畅,与每一阶层的性别结构如何改进,是不相关的。男权社会是铁板一块。对于男性来说,他们只有阶级问题,而没有性别问题。男性的贫困,不会有文化上的制约,只存在政治阶层的权力分配公不公平的问题。相对应的,女性的贫困,首先一定要突破直接的、上一层的性别压榨,然后才可能存在有多大可能性上升到更高一层的阶级。

    总而言之,性别结构是文化的内容和体制的安排。可以用一张性别地位金字塔图来简明化这一层关系。
    以上逻辑的推论,我们可以从现实的经济增长和性别差异的比较得到验证。经常发生的是,经济增长了,越来越多的中产出现了,但是性别收入差距却更大了。比如,前文所述的中国经济增长和男女收入差距拉大,比如,中国和沙特的男女不平等程度的比较。

    因此,在贫困的问题上,是要区分性别群体的:男穷人,女穷人。如前文所述,如果单单说一个改进穷人的处境,往往只意味着没有性别的改善,相对于男性,女性的处境不会有提高。如果反过来专注于改善女性的权益,结果会对所有人都有益。

    性别不平等的改善,有助于整个家庭收益的增长。在非洲许多家庭中,同一个家庭的不同成员各自在不同的土地上种地。Udry(2000) 实证发现,那些被女性耕种的土地上的粮食,远远不及男性种植的密集。他估计,由于生产资料(比如化肥)分配缺乏效率(男性分配的更多),导致总产量损失了6%。
    相对男性,女性不只考虑自己的消费,她们会从整体上考虑家庭的需求。上世纪90年代初期,南非将养老金扩大到黑人群体。这是一笔非常巨额的现金,养老金的数额是当地平均收入的两倍。
    Duflo(2003)发现,接受现金转移支付的性别,影响了转移支付的效果。如果是女性(奶奶或外婆)接受了这个转移支付,那么这个家庭的女孩子的健康程度(身高和体重)会大幅度改善,这个家庭的男孩子的健康程度也会有些许提高。但是,如果是男性接受了这个转移支付,这两个效果都不存在。

    注:这篇评论有三个部分。本文是第一部分,贫困、性别和阶级 By 吴华丽 复旦大学经济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