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正视传统文化偏见对女性的精神束缚
作者: 资料来源:中国妇女报 发布时间:2017-06-06

近日,由顾超所著的《文学的彼岸:中国作家的话语理性与社会想象》一书出版,引起文学界关注。为此,我们特邀作者就女性相关议题进行分享,通过对著名作家张抗抗的访谈探讨中国女性问题的文化症结,了解女性写作者的思考。

访谈人 顾超(中央编译局博士后、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团委书记)

访谈嘉宾 张抗抗(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参事、全国政协委员)

传统文化糟粕对女性伤害很大

顾超:您的作品有很多女性叙事,但您自己却不承认是女性文学。为什么?

张抗抗:我确实不太愿意说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因为这个定义不能涵盖我的创作。1985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德国参加地平线艺术节,我在会上的发言题目是我们需要两个世界。那时候中国刚刚改革开放,女作家都尚未具有自觉的女权意识,我谈的只是自己的一种直觉。我说:我首先是个作家,然后我才是女作家。这和西方女权主义很不搭调。西方女权主义起始于20世纪70年代,其中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女性的政治权利。中国和西方的国情和时代背景不一样,她们面临的问题不一定是我们的问题。所以,性别意识有一个前提:如果缺少对人的尊重,也就是人权、人和人之间的暴力与奴役问题不解决,女性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所接受的性别教育是很可怜的。就我本人而言,在成年之前,性知识几乎等于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以立法的形式首先解决了男女平等的问题,然后是同工同酬、妇女生育的产假等福利待遇。这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理想中的女性解放达成一致。政府在体制上建立起了基本的男女平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消除了西方女权主义20世纪70年代仍然在激烈斗争的那些努力目标。但是,中国的农村妇女还处于嫁汉穿衣吃饭的阶段,经济完全没有独立,更谈不上人格的独立。然而,在这种状况下,提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激进口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取消性别差异,把女人等同于男人,只强调人的共同性,缺乏性别的差异性。在我们的青年时代,都接受了男女应该一样的教育,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女权主义思潮进入中国后,对我逐渐产生了影响,才开始质疑这个一样有很多问题。

女性的思想与人格如果不独立,就不会真正善用权利。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的竞争机制逐渐形成以后,中国女性才开始有了紧迫感,有了自觉性,改革开放后的30年,中国女性无论在接受教育、施展才干等方面,都有了大幅度的跨越与提高,文化艺术、科技领域,正在产生出一代接近国际水准的新女性。这是令人欣喜的。

顾超:那么,您又如何看中国女性发展面临的问题?

张抗抗:我认为中国的女性问题,在本质上是文化土壤的问题。几千年传统文化中的那些封建专制及父权夫权等糟粕,都是有形无形的束缚与压抑,对女性的伤害很大。造成中国女性从生存方式到家庭关系上的依赖性,基本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循环系统。

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写过一篇《梁山好汉与女性观》的短文,批评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中对女性的歧视和贬低。《水浒传》代表了中国男性对女性的基本态度,你看这部书中,几乎没有一个女性是好人。我们的文化与歌德诗歌中发出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那种对女性的高度赞誉与尊重,相距何等遥远?中国女性被这种文化喂养长大,自我意识中,本身就是极其不自信、不独立的,即使如《梁祝》《西厢记》中的女性,对封建礼教有些许微弱的反抗,那与西方的卡门安娜卡列尼娜那些勇敢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在同一层面上。

用写作表现女性与传统文化理念对抗的姿态

顾超:您在写作中是如何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的?传统文化里是否特别缺失女性对爱情和性的主动追求?从《情爱画廊》到《作女》,您想表达的女性的内在理想是什么?

张抗抗:从我自己的创作来看这个问题,可以看到女性意识发展的一条清晰轨迹。1995年我出版了《赤彤丹朱》。这部作品梳理与反思历史,以我的视角来认识父辈,重新审视红色神话,其中多少有一些我自己家庭的原型,但并不是实录的传记。就像我另一部长篇小说《隐形伴侣》,也不是我的传记,而是对生活加以提炼的文学作品。其实在写作《赤彤丹朱》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构思长篇小说《情爱画廊》了。起因是1992年以后,中国整个社会开始进入更大幅度的开放,这种开放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中国的最后一道枷锁,就是封建文化的传统。

我特别希望有不同的声音,表现女性与传统文化理念对抗的姿态。表现性爱大概是最后一道封锁线、最后一个牢笼了。比如《查泰莱夫人与她的情人》那样的作品,他能够把性爱写得那么美好。但是文学史上的爱情小说汗牛充栋,表现方式基本已经穷尽了,留下的创新空间很小。《情爱画廊》找到了绘画的方式来连缀故事刻画人物,具有一种可容纳丰富想象及文字难以到达的可视性。有了这个画廊之后,就有了爱与美的载体,作者也有了创作的激情和手段。无论有多少人不喜欢不赞成,我相信这部小说是独一无二的。小说确实存在过于理想化的缺憾。但是不矫枉过正的作品,是没有冲击力的。文学作品不是描写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而是描写那些应该发生的事。这就是一般现实主义作家和理想主义作家的区别。都说人生如梦,其实人们都活得很现实很功利。我写女人纯真如梦的爱情理想,何错之有?

顾超:《作女》发表后曾引起热议,您自己如何评价这部小说?

张抗抗:这么多年来,尽管女性主义批评家一直认为我属于中性写作。但我的女性身份却是与生俱来。随着人的问题逐步得到缓解,女性面临的问题开始凸显。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种种变化,使我对当下的女性精神有了更为自觉的认识。2002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作女》,这是我迄今为止集中表现女性生活的一部小说,也许可以称为女性小说。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2000年,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给予了女性一个新的自由空间。经济的自由必然会带来一定的社会自由,中国女性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了激烈变化:女性不再满足于因循守旧,女性希望自己变得更像女人,女人需要充分释放自己的智慧和能量……商品时代为女人提供了喜新厌旧、创造自己新生活的一切机会。当我找到了作这个以往约定俗成的方言,反其意而用,以对作的重新诠释,来为作平反。在我的描述中,折腾是一种寻找自我的渴望,是不断地放弃和新的开始,更是女性生命力和创造力的释放过程……《作女》抓住了当代女性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反映了当代中国女性的嬗变,可以说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小说。